张云贵

 

在大巴山和武当山之间那峰峦叠嶂的山麓下，在神农氏遍尝百药的深山悬崖处，隐蔽着一座古朴幽静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叫作房县的小城。而就在那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永远地珍藏着对于我青年时代的梦。

1974年5月刚从清华大学毕业，我便带着使命，带着浪漫也带着迷茫，一头钻进了那个神秘的小县城。当我一踏进那一片绿色，那一团迷雾时，竟被那幽幽的意境给迷醉得不知所措。我于是急急地放下背包，赶忙跑到田埂上面对着青山绿水贪婪地吸了一口又一口那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可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之后的日子里，在工余饭后我便开始了追寻：我曾冒着濛濛细雨在县城的小巷里徜徉，那里有朗朗的土语和绵绵的米酒；我曾爬上烟雾缭绕的山头放声高歌，以抒发我旺盛的心声；我曾溪流弄水觅奇石；我也曾促膝在竹荫下与乡民话桑稼……可知那是在一个翻天覆地的年代，我居然有机会避开了尘世间的喧嚣，能在那等幽静的去处静下心来，陶冶一下过于躁热的思绪，真正是一种庆幸，是一种额外的收获。亦梦亦真，幽情伴随着纯真度过了那悠悠的岁月。

在别后的日子里，随着年纪的增长，也曾几度在梦中与它相会，可是醒来后却剩下的是一片惆怅。于是，我在一个迫不及待的日子里，带着老伴和风儿，带着对于青年时代的梦，带着历史也带着迷茫，又一次向房县走去。

从老河口过汉江。想当年走在部队架设的舟桥上，在那碧波连天的汉水中曾荡漾过我的激动。今天虽已一桥飞架，但见滔滔汉水依旧，顿时使我想起了那首“一水碧波流，天连水源头。捧水思秦制，汉水老河口”的诗，也使我回想起当年的浮躁。然后便进入山区，车子在满眼的绿色中蜿蜒，上上下下，左盘右旋，数不清的山峰，过不完的河流，在山里整整转了一个下午，在满天星斗影映着灯火辉煌中我又一次钻进了梦幻般的房县城。

房县的夜仍然是寂静寂静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站在十字路口仔细地辨认方位，经当地老乡指点，才知道现在的北大街就是原来的老街。于是我们开始犹豫着慢慢地向北踱去。我一边走一边认真地搜寻着往昔的痕迹，然而街两边的高楼大厦和宽敞的大玻璃怎么也与原来的瓦房和木隔板对不上号。变了，变得没有了往昔的一点影子。突然，路中间一棵被栅栏围起来的古树吸引住了我。我走过去绕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像辨认久别后的故人，既陌生又似曾相识。这大概是唯一保留下来带有一丝历史信息的信物了。我无限欣慰地感谢房县的建设者们，谢谢你们保留了古树，保留了历史，也保留了过来人的记忆。继续前行，在街的尽头居然又发现了一截残留着的旧居，它们岌岌可危地等待着被淘汰的必然。我急急地跑过去，抚摸着那一扇扇木隔板，同时产生出无限的感慨：它们也要即将在这个无情的地球上消失，这里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然而过去了的便成为了历史，也成为了无限的思念。老伙计，我来了，我赶上了和你们最后的道别。

告别了我记忆中仅剩下来的一截老街，我有点沮丧地往回返。过十字路口往南，欲再到南面的半山腰上去寻找我梦的归宿。

出城到得山脚下，老伴突然惊呼：“你看那边多像是一幅画！”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是的，那里正是我要去寻觅的地方。我于是告诉她，就在那青山绿水烟岚雾霭的图画深处，有一个叫作华严寺的地方，那里有我曾经住过的一间小屋。我又转身指着身边的一大片建筑说：这一带原先都是一片水田，那西边的一条溪流也很开阔，加上常常是烟雨氵蒙 氵蒙，真正是“絮填南山麓，雨遮房县城。悠悠桃源里，鹤伴农人耕”的一幅烟雨图。风儿说：“这不就是你的诗吗？”我释然。

然后，我们迎着淡淡的薄雾，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去。先到了“华严中学”。在门房老人的指引下，在那幢高大的教学楼背后，见到了仅剩下的一排部队住过的平房。房子虽然已很破旧，但仍然作为教师的办公用房在使用。物是人非，旧情一下涌上我的心头，然而产生出的竟是一丝淡淡的苍凉。

之后，我们又小心地踏着田埂小道，绕过中学往西，我的脚步停留在了一片小菜地边。看着这一片小菜地，我久久默不作声。这里就是我曾经工作、学习、生活过的那一间魂牵梦绕的小屋的地方。我慢慢地寻找，找我原来的床印，找我留下的脚痕。我捧起一把红土闻了又闻，我在寻找战友们留下的气息和鼾声。然而，不见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可是我围着这一片小菜地转来转去，仍然还是在寻找着过去了的梦幻：曾几何时，我从这里出发，走向过房县老城；我从这里出发，爬上过背后的青山；我也曾经在这里沐浴着如画的旖旎感受《红楼梦》的真谛；这里浸润了我年轻时太多的情感。我的思绪一直停留在往昔的时光里，久久不忍离去……

终于，带着深深的眷恋，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一直朝思暮想着的一片小菜地，也带着破碎了的满足和安慰默默地返回了住地。

在我还浸沉在过去了的幻想中的时候，一阵门铃声把我从梦幻中唤醒。这时只见宾馆的一位女经理翩翩而至，交谈中得知她是在登记册上见到了山西老乡的名字，特地来“它乡会故知”的。我们不由得激动起来！免不了一番对家乡的询问，免不了一番对它乡的感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真是说不尽的家乡话，道不完的它乡情。我们百感交集：虽然说尘世间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但还是感慨时光如流水般逝去的太快，感叹着对世事沧桑的无奈。对于我们，过去的房县已经过去了，成为了历史。只是雪泥鸿爪，总还是免不了生出一些缠绵来。

我回味着房县风景如画的自然风光；回想着原来那白墙黛瓦、木板小巷的幽雅；留恋着那一簇簇翠竹掩映着的柴扉人家……

然而历史已无私地把房县馈赠给了后来者。

我寻梦房县，房县却永远地成为了我的一个遥远的梦。

 

2007、9、2《太行日报》